柳下客(原创)|戏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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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子

◎柳下客

编者按:此文是“三阅学堂”站长好友柳下客的一篇微小说。柳下客是一名年轻的语文教师,从教时间不长,但是心怀教育理想。

这篇故事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,有的只是“安静、简单”。人生如戏,人生也是是不断探寻,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。

当我再次回到村子已是二十年之后了,面包车静静驶过新铺的公路,寒风凛凛,几棵老树伸展着枯藤,每过几分钟,便有一棵树孤零零地掠过我的车窗。记忆中那些明净的河流,或已成死水,或已荡然无存。循路徐来,没有任何声音敢划破冬日村子的静谧,三声狗吠,两声鸦啼,闻来都小心翼翼。只偶尔几间红门内传出的碎语声,孩子们在路旁玩雪的声音,才让这村子透出几分生气。

 

大年夜那天,每户瓦房门外都贴上了对联,时不时几声鞭炮“啪啪”响,每到这时,孩子们便捂着耳冲出去,笑声、打闹声融进欢腾的鞭炮声里。如钟鼓磬音回荡在重叠的山峦。夜里,屋外只有雪静静铺满白天才扫净的路面,紧凑的窗户里点着一盏盏红的黄的灯,灯光如长蛇,错综着向黑夜的尽头游去。

狭小的屋里挤满了人,调皮好动的孩子不时碰翻桌上的瓜子,挨了长辈几句训斥,滚圆的脸通红着消沉了一会儿。而到了开饭,便又兴奋地拿着筷子“砰砰”敲起碗来。是啊,怎的不兴奋?村里的孩子个个如我,向往着过年,年夜饭可以吃到平日吃不到的美食。还有小礼物,或是糖果,或是几分压岁钱。这一夜,大人们不发怒,我们是不愿上床入睡的,仿佛一睡,就将结束一场期待已久的梦。

 

我循着泥泞小路朝着那栋熟悉的瓦房走去,那年年夜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……

 

打开屋门,屋檐上的雪落下来,我笑着大喊:“下雪啦!下雪啦!昨晚下雪啦!”一面展开两手,仿佛要掀起这块厚重的白毯,一时忘了怀里还揣了几颗糖,它们逃命似的往前滚,我追命似的在后跟。它们径直滚到一双布鞋前。我瞧见穿布鞋的男人,三十来岁,身着一件单薄的戏服,脸上残留着未洗净的妆。他缓缓拾起脚边那几颗糖,眉目轻绽,嘴角微翘,凝成一张有神的笑脸。我从他的大手里夺回我的糖,嬉皮地模仿着大人怪腔怪调地喝道:

“徐老爷,这又是上哪儿唱哪出儿呀?”

话音刚落,背上重重挨了一巴掌,那是父亲的手。

“没礼貌!还不叫‘徐伯伯’”。

“徐波波”,我不服地嘀咕一声。

徐波波是村里出名儿的戏子,逢年过节,他就带着班子在村子西河岸破烂的乌蓬船里唱戏冲喜,村外常有人请他出去唱,他也同意,却不愿久留于外,大概是太念这个村子吧。他没有妻儿,屡有人茶前饭后谈笑此事,若被他知晓,不但不怒,反是一笑:“自家的生活都是个问题哩,休要再连累别个罢……”村里的老人赞他戏唱得好,我奶奶也时常夸他。既然人人都说好,我便也时常摆出得意的神情,向村外来的客人叫嚷着老徐戏唱得好。有一次,我试探着对父亲说:“爹爹,以后我也要唱戏,要唱得比徐波波还好!”父亲听罢,我又挨了训,而那时我只以为父亲是不准我比徐波波唱得好……

 

脚下的泥泞小路朝着远处蜿蜒,忽然,我竟找到了儿时那棵梅树,“它竟还在”,一眼看去,虽已苍老,却还见朵朵半开半谢的梅花立在上头,风过处,我的心也随之飘然。

 

那年雪停时,我好像在梅树下细声地哭。

“咋啦?丫头”,不知何时,徐波波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身后。

“爹……爹爹打我……”我啜泣着转身,鼻涕还粘在小手上。

“这是为啥?”他用单薄的衣袖给我揩着泪,再把两双小手捂在他的大手里。他的手也是冰凉的,可还是有一股暖流顺着手心,融化了我心中的委屈,我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。

“我只说以后要唱戏,要唱得比你好……他就……”

徐伯伯顿了顿,双眼拂过一丝惊讶,不禁呵呵笑起来。我止住哭,疑惑地望着他。

“傻丫,为啥想唱戏?”他余笑未止。

“唱戏好,村里人都夸你,村外人也赞你……”

我突然感到他的笑声先是颤抖,而后歇了,时间凝固在梅的冷肃里,不知多久,一阵风才吹来他一声叹息:

“唱戏不好,挣不了钱,人家还看不起你”。

“坏老徐!和爹爹一边,不愿教,怕我比你能干!”我转悲为怒。

徐波波是疼我的,自小母亲离了家,我就与父亲、奶奶一块儿在村子生活。村子里,认得他的多是老人、小孩儿和爱听戏的年轻人。那乌蓬船里的常客亦是这些人,而时间年年流逝,小孩长大,老人辞别,年轻人离村,乌蓬船终于愈来愈冷清了。尽管如此,徐波波却总是一年四季穿着戏服,我曾好奇地问究原因,他只说:“人生渺渺,这大半生,不过如戏一场……“。

“好……好,伯伯教你几段,快莫哭了“。

那天,我咿咿呀呀地学唱,陶醉极了,全然把徐波波说我唱得像小猪儿叫的话避之耳后。

自此之后,我总瞒着奶奶爹爹在这棵梅树下学老徐唱戏。渐渐地,连我自个都认可自己像小猪儿叫时,他却蹲下乐着夸我,他一夸,我又骄傲地咿咿呀呀唱起来……

徐波波不但会唱戏,还会吹笛。无故在梅下黯然垂泪的我总能伴着笛音沉沉睡去。

 

漫天花絮,搁浅了儿时如幻如梦的记忆,此去经年,再回首,时间风化了这棵树,也风化了那场梦。二十年,不想这棵梅树仍旧在此静静守候,二十年,她的枝下又发生过何样的故事?而那浅淡的啜泣与脆响的笛音终究等不来了……

 

“你若是我爹爹真好,爹爹平日不陪我,只忙着厂子里的事儿;奶奶不许我和好动的男孩子玩,也不许我唱戏……”我哀求着凝视老徐,好像只要我哀求得再诚恳一些,他就真会变成我爹爹。

“爹爹他是为了你呀,丫头……”他靠着梅树,顺手折下一条梅枝,“他们担心你长大像伯伯这么没出息哩……”说到最后几个字,他的话音又抖了,带着一点委屈——多年后,我才明白,那是比不准唱戏更深刻的委屈。

 

转身告别梅树,我满载回忆,一步,一步朝前走,也许是回忆太多,每一步都走得艰难,记忆中,前方有一栋矮小的红瓦房,房子看上去应和它的主人一样单薄,那间红瓦房,只靠着一扇斑驳透风的木门遮蔽风雨。

 

“咚咚咚”我使劲敲着这扇门。

门推开,依旧一张有神的笑脸、

“徐波波,有事儿对你说!”我激动地叫嚷着。

“嗯?”他应了一声,赶忙拉我进了屋里,银灰的光线从半掩的窗外透进来,这是屋子的唯一光源。硬冷的床边整齐地叠着几间整洁的戏服,旁边是两张板凳。此外便只余黑暗,那黑暗里大概也没什么东西了。

“村子十五的晚会我报了名,必须上一个节目!”

“你想唱一曲儿?”

“嗯!”我高兴他猜到我的心思。

“唱什么?”

“《牡丹亭》那一段,上次你教我的”。

他犹豫片刻,“好呀,陈最良找到好学生了!呵呵……”

然而我激动的脸渐渐有些阴沉。

“这还苦闷啥?”

“刚才,我看见他们在布置乌蓬船,哇!好漂亮,挂了好多灯笼,人也很多,叔叔阿姨都在忙着,他们说明儿晚会全村都来,人更多呢,我……”我背着小手,埋下头,身子左右晃着。

“害怕了?”他一语点破。

“嗯……同学说,我肯定会唱坏。出丑,他们还说,以后我也是个小戏子……”我的话音一个字比一个字低。

时间在冷寂中凝固了良久,他蹲下来,宽大的手搭在我肩上。那一刻,我只觉如临战场的庄重!

“孩子,自信是唱戏之人最好的妆容,它可以遮盖自己的胆怯,抹去别人的偏见”。

乌蓬船里灯红酒绿、人声鼎沸。徐波波为我一点一点上妆,我的心和手都在发抖。

“小姐,先生来了,快快出来吧!”舞台上的丫鬟唱道。

“孩子,自信是唱戏之人最好的妆容,它可以遮盖自己的胆怯,抹去别人的偏见”。我回想这句话,望着镜中的自己,花容清丽,只欠一抹微笑嫣然。

“来——了——”我用着如莺婉转的唱腔向着舞台细步而去……

一个月后,父亲辞掉了工作,带着一家人去往城里,那晚的我换来的掌声成为他非要带我离开的理由。我哭得一塌糊涂,毫不知情地被父亲强拽着上了车。望着那棵梅树的方向,我想徐伯伯还在那儿等我。

 

我在城里读书、工作。一步步走来,也曾历经艰辛,也曾失落怅惋,我早已不会唱戏,却忘不掉那晚的妆容——予我自信与勇气的妆容。

……

“人生渺渺,这大半生,不过如戏一场……“。

……

“孩子,自信是唱戏之人最好的妆容,它可以遮盖自己的胆怯,抹去别人的偏见”。

……

我终于走到了红瓦房前,轻轻抚摸斑驳的门,每一处创痕都化作经年的沧桑,它的主人,那个戏子,那个了不起的“徐波波”,他在吗?

我如同二十年前的我,怀着激动又胆怯得颤抖的心,缓缓推开了门……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【安久《社戏》歌词】

 

 

暮色里,旧歌戏,

乡间草台唱不已。

摇蓬船,听几曲,

胡琴咿呀渔光寂。

 

远处村庄桨声细,

依稀曾是你;

人潮中红红绿绿,

阿婆茶香似往昔。

 

时光重叠在年少的我青衣水袖清唱一曲,

弹指间岁月换了红颜不知你可否会忆起:

我踮足凝气,

几句《临江驿》,

一转身你站在桥那边回眸浅笑吹着短笛。

 

那年灯下闹花衣,

回头悄看去。

人潮中来回寻你,

月下拾一支短笛。

 

时光老去远了年少的我盛妆唱的那一曲,

戏台上老旦已记不起当年回眸的可是你。

船家来又去,

月色照涟漪,

我站在桥边回望过去只见松灯仍迷离……

 

时光老去远了年少的我盛妆唱的那一曲,

恍惚桥边又看见你对我笑说:“你也在这里。”

生旦来又去,

净丑映涟漪,

便将草台收入纸伞中带回梦里续一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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