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是第一次谈话。你刚刚知道我姓什么，话题一转，开始数落自己的儿子。他现在已经读高一，可你却从他小时候说起。你说他7岁时就说过谎，你说他13岁时改过成绩册，你还说他曾经在14岁模仿过你的签名，因为班主任要求家长给孩子的作业签字，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的分数⋯⋯

   你的结论是，你的儿子有过许多坏习惯，不是个好学生，他的思想很危险。你把这些告诉我，好像是要我提高警惕，不要上他的当。你说了这20分钟话，没有一句 是表扬孩子的；我从你刚才的讲话中，看到的是一个潜伏在学校里的可怕的人，以后将变得非常恐怖的孩子。你刚才还说，你的儿子已经不想考大学，他已经丧失了 继续读书的兴趣。

   你这次谈话的真正目的，可能是要我注意你的孩子，别让他学坏；而且，你一再强调：他的成绩还不行，没有达到前三名，以后上不了名牌大学⋯⋯

   我惊讶的是你不顾我的一再暗示，仍然当着其他学生家长的面数落自己的孩子。他们回家后会不会想：这个班怎么会有品格那么差的学生？

   我原先对你孩子的印象是根据自己的判断，我喜欢他。今天被你这么一说，原来你的孩子如此糟糕，而且是那样的虚伪，欺骗了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所有人！

  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，我发现了他身上的很多好习惯。他是个勤奋的人，他喜欢文史，他爱读书，他读的书可能是这个年龄段的学生中最多的；虽然他的学习还存在一定的问题，只要他能保持这样的学习兴趣，就一定能有所成就。

   你刚才是怎么说的？你说自己没有好的工作，只能靠做苦工养活家庭。你又说，自己没有文化，没有教育能力；可是你刚才一直不停地说，你的语速也很快，你不顾 这是家长会，有这么多家长在等你快点说完；你一口气就说了近20分钟，你还不愿别的家长打断你的话，虽然大家已经表现出不耐烦了。

   我大概知道你孩子的苦恼了：在家里，你每天只要像对我说这番话似的对孩子来这么一遍，你的儿子早晚精神全面崩溃。你说实话，你在家里是不是也这样经常对他 说许多话？（回答：有时候是这样的。）我怀疑不是“有时候”，很可能是每天，甚至是每时每刻，只要一有机会你就这样诉说，是吗？（回答：“不说怎么行呢？ 考不取大学，就要和我一样做苦工。”）

   可是你每天这么说一遍就管用了吗？说多了他是不是就听了你的呢？（回答：“他不听我也要讲的。不讲不行。”）

   你刚才说自己文化低，没读过书，可是你能连说20分钟不停，说得比我们老师还要“溜”，你把自己当成教师了，当做无所不通的教师了。我坦率地告诉你：你刚 才说的孩子的各种毛病，我在和他的接触中从来没有发现。我认为他是个有学习潜力的学生，我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良习惯。（回答：“他的确没有很大很坏的毛 病。”）

   既然没有很大很坏的毛病，你把他说得那样糟糕，又是什么意思呢？你是不是为了引起教师对你孩子的注意，能对他特别关照？

   （回答：“我有这个意思⋯⋯”）

   好的。我现在再一次告诉你：你的孩子身上的毛病我找到了。刚刚开始谈话之前，我就问：你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压力？你没有正面回答。我现在不用你回答了。我全明白了。

   ——你自己说缺乏教育能力，可是你又特别爱教训他；你每天的不断重复使他感到厌烦，感到活着没有意思。

   ——你总是抓住儿子以前犯过的一点错误不放，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他；而他却会认为你一生不原谅他，让他一直生活在羞耻中。

   ——从你现在的发展情况看，你这样坚持会有两种结果：第一，你的孩子开始厌学；第二，不排除他会有极端行为。

  （问：“什么叫‘极端行为’？”）

   就是不想活了。（答：“那肯定不会。他要敢寻死，我就先把他骂死。”）

   我不怀疑你有这样的能力。

  （问：“他以后能不能考取名牌大学？”）

   那很可能取决于你能否把自身的缺点改掉；我怕的是他果真能读上名牌大学，还要没完没了地忍受你的责骂。当然，上了大学，可能不会再有哪个老师像我们这样对你说话了。

（原文摘自吴非著《致青年教师》）